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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曾居住、成長於在這個地處丘陵,平原各半的翠綠山城中。
家裡的房子是依閩南式三合院建築搭建而成,由木結構、黃牆、黑瓦構成,很有傳統台灣味。
經過歲月的洗禮,房子周圍的外牆早已斑駁,
牆上爬滿了藤蔓使得四周綠意長青,屋後的樹木長青,使得映入眼簾的盡是滿山的翠綠、繽紛。
每逢仲夏午後,總有陣陣蟬鳴響起,入夜後晚風輕撫,滿牆葉子奏起嘩啦啦的聲響,
彷彿將沉睡了半世紀的老屋喚醒,也翻動著屋內發生所有好的,與不好的記憶。
阿公走的那一刻,我沒能第一時間趕回家,
是爸爸跟小姑姑從醫院搭著救護車,帶著阿公回家的。
爸爸抬著阿公的身體進到家堂時,對他說:「阿爸,今嘛覽到厝裡啊,病攏好去,身軀也好囉;親像你少年時照顧搵港款!」
這是第一日。
入夜後的三合院,在月光的傾瀉下,顯得安靜與孤獨。
當夜空掛上了滿天星斗,如果此刻你站在老屋旁閉上眼睛,靜靜地用心傾聽,
彷彿會聽見房子在訴說著對家族裡面每一個人的了解,便會明白每一件發生在屋內愛恨情仇故事,背後的來龍去脈。
亮著燈光的佛堂內一片寂靜,只有陣陣的佛號伴著憂傷與疲倦氛圍;
我望著覆蓋在阿公身上的往生被,整個人輕飄飄的,跌坐在以前的回憶裡。
打從小時候,阿公給我的感覺像是顆擎天巨樹,
總是清晰地聳立在蔚藍清澈,沒有一絲雲朵的空中;待在這樹下的庇蔭,值得依賴,卻也讓我懼怕。
依賴的是當我們家道中落時,阿公收留了哥哥和我住在家裡,
在那一年的時間裡我跟哥哥兩人不用在台中當鑰匙兒童,捱過每個等待在外辛勤工作的父、母親回家的夜晚,
甚至不會再從朦朧的睡眠中,聽見從父、母親房裡傳來吵架的聲音。
懼怕的是,當我與哥哥獨自住在阿公家時,阿公也不隱諱地在我們面前數落起我的父、母親,
於是我也開始頂嘴反抗,變成與阿公爭吵的人是我;最後落得阿公所有的氣全出在我的身上。
於是有阿公、阿嬤的陪伴,變成是心中一種難以言語的踏實;
但是每次爭吵到最後,我想走,卻又不敢扔下哥哥不管,更不知道能走去哪裡?這份踏實也變成離不去的枷鎖。
兩個地方都心底最重要的地方,只是兩個地方都感受不到溫暖;
因為我不知道,到底從阿公嘴裡說出的父、母親是事情的真相?還是父、母親說的才是真實的?
從那年開始,我的世界被綑成一團棉球,許許多多的事糾纏在一起;
於是挫折與磨難,困頓和出路,互相的咒罵以及哭泣,串成了一個麻花結子,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我開始懂得,在這一生中,也許會有某個目光、某個片刻、某個事件註定要與你過不去,能做的只有自己走過這道屏障。
於是我懷著這樣的困惑,走過我的青少年時期,告訴自己要開始長大。
長大成人的我,也開始封閉自己,遠遠的離開林內這座山城,離開阿公、阿嬤;只在每個僅存的年節奉上紅包的行禮如儀,附帶幾次的爭吵。
(照片中左起:弟弟、阿公、照顧阿公的外勞)
雖然這是我的直系血親,但是我不得不說:「我很害怕回憶這段過去,去看我們祖孫之間的關係。」
第二天,入殮當天早上,天空滴滴答答的下起雨,風一吹,不肯停歇的斜風細雨看得心底直打鼓,提醒著:「 離別的時刻到了。」
葬儀社準時將棺木送到家中,法師帶領著我們,
準備了一大桶熱水、毛巾、還有一串又一串的衛生紙,掀開阿公的往生被,開始淨身、更衣。
阿公的眼睛與嘴唇,微微睜開,膚色白中帶黃,紅裡轉黑的血管隱隱約約佈滿了四肢;
原來當我們靈魂離開了軀殼之後,會變成飄蕩在天上不同層次的雲彩,彷彿看得見卻又摸不著。
當我用左手抬起你的後腦勺,右手再以毛巾摀住你的口鼻,以防血水流洩出來時;
我意識到這將是我們此生的最後一面了,放你進入棺木前,我用手摀住臉抽泣著。
心中湧起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
如果回到過去,我忘掉那些不愉快,不理會那些內心的痛楚,
常常回家陪你,也許可以分擔你一些孤獨的痛,悲傷的苦,也說不定?
突然間,我開始懂得這些年來你的恨鐵不成鋼、懂得「你的愛」是說不出口的!
知道你倔強地不說出口:「你也需要陪伴……」,甚至,我臭脾氣也跟你一模一樣……。
頓時,我的胸膛幾乎要撕裂,心跳激動不已,感受到自己的年輕和不成熟;但是現在我卻只能強忍住淚水,拼命克制著起伏的心。
二七之前,原本我們聘僱的遊覽車公司突然之間,向姑姑表明不願意在回程運送骨灰罈;
所以我便帶著一份新的任務返回台北,就是在火化當天開著貨車在火葬場與大家會合,再開車載著阿公的骨灰罈南下。
於是在阿公大體火化前,我帶著那份複雜的回憶,
在喪禮中脫隊,回到台北近郊,那只有我跟小朋友們存在的城市。
從淡水河右岸遠眺八里,感受著繁華中獨有的寧靜。
(下方照片中是一位被我偷拍的看海人,謝謝你帥氣的姿勢,才讓我拍下這麼好的剪影)
整座世界就我一人,好像遠離著家事,心底卻明鏡似地知道;
自己早因源自於對家深切的情感,縱使人不在林內,心情卻無法抽離。
這個時候,我的心中湧起一股奇妙的感覺,伸手觸摸自己的皮膚,有點刺痛的感覺,跟我的心一樣。
一直以來,我是個說話比寫字來笨拙的人,因為拿文字來餵養自己的生命比較簡單,而話裡機鋒兩面刃,會常常傷了自己與別人,而還不自覺。
於是我緊閉自己,寄情於動物來忘記人群,用文字去描述我自己內心的世界,自詡為名士派,
卻常常忘記了原來做文與做人一樣來的重要;因為只在學問上求進步,不學與人和睦相處的方法,文字再怎樣好?也無甚足取。
從頭七至今,我們的工作便只有誦經回向,人生如課,求的是為阿公上求佛道,下化眾生。
每五十分鐘,休息十分鐘,雖然念經儀式繁雜;但神奇的是,唸佛經的同時,我也可以靜靜地回想,
去思考,去面對我們之間的關係,與你相處的每一刻,每一個事件,每一句對話。
時空變得隨意,回到你還在這個屋子的時候,原來人在相處的時候不見得會有機會瞭解對方,
但是當願意為對方退一步想的時候,才能夠開始互相理解,原諒才願意出現。
第十九日,大體火化。
當天我凌晨四點鐘就開著車出門往三峽火化場去了。
我還記得當天有點涼意,抬頭往上望去,天空彷彿被炭筆畫過一般,灰矇矇的一片又一片,
讓人的心底有了重量;原來離別的天空,就是長得這副樣子的。
進到火化場時,我看著阿公棺木,深深地鞠了一個躬,我在心底對阿公說:
「神會擦去我們一切的眼淚;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號、疼痛,因為以前的事都過去了。」〈啟示錄〉(21:4)
七七辦完至今,骨灰已經供奉在林內,神主牌位也請回台中了;但是有些時候,我還是會忘記,阿公已經離去。
因為鄉下山城裡的老屋還在,農舍還在,在那裏生活時的記憶猶新,所有的一切又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沉重。
有一回我搭台鐵往嘉義,經過林內時,我特意跑到車廂連接處向外望去,希望再看看這個曾經我與哥哥求學,還與阿公、阿嬤居住的地方。
掛在車廂與車廂連接處,家鄉的味道與農田的味道被山風帶了進來,
恣意的吹著來自家鄉的鄉愁氛圍,回到舊地,跟那遠遠消逝的人生過往。
家鄉的晚霞是美麗,是舒服的。酷熱減輕了,沒有殺傷力,僅剩下夢幻與繽紛。
一眼望去,遠處的老屋被濃鬱的樹林,和一塊塊綠油油的莊稼地圍繞著,
天幕上灑落下來的光線鑲著黃色金邊,映著千姿百態的雲朵,一一漂流、緩慢變化,塗在天際上。
霞光一絲一縷降下,披在老屋的身上,彷彿畫出阿公臉龐的輪廓,還可以看見老屋的後山,翠綠的,屹立不搖的在那裡。
好似這一切的幸與不幸,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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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這是一篇難產的網誌,讓我陷入很深很長的悲傷裡面,走不出來。
我對阿公的感情是複雜的,我們有切不斷的血緣,說不出口的愛和關心。
在阿公還年輕時,他用怒罵來表達他對我們家的愛與失望;
等我長大後,我用冷漠與害怕來逃避我的童年與應該孝順阿公的時刻。
我一直覺得人生在世就像一顆鑽石一樣,很許多的切割面,有些光亮,有些灰暗。
光亮的是我們與生俱來的好習慣與優勢、灰暗的則是我們上輩子帶來的壞習慣與缺點,
唯有透過一場又一場的苦難與痛苦的研磨,我們才會成為一顆完整的鑽石,回到神的身邊(或是成佛)。
這便是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目的。
謝謝阿公、阿嬤給我的教育與愛,雖然我處理得很糟糕,
這是我們一起的學習;不管如何,這份祖孫親情會永遠在我心裡奔騰不息。
我要謝謝姑姑們在我不知該如何面對老人家的這些年中對阿公的照顧與關心,還有辦理這段喪事的過程中給予的支持,
以及家族裡面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們給予的幫助,希望從我們這一輩大家開始熱絡起來。
也謝謝鎧欣一家人,在我回南部辦喪時,不辭辛勞的照顧我家小朋友,
還有熊姐、皇文這幾個月幫我照顧了兩個頑皮的小鬼卡瓦與巴比,謝謝兩位姐姐。
延伸閱讀:我的哥哥
每個人一生當中,都有酸甜苦辣值得品嘗的回憶。
回覆刪除我相信不管在哪裡,你一定都可以堅強的!
我們都長大了,要為自己負責,把身體照顧好才是最重要的喔!
加油,雖然不知道該訴說什麼安慰的話,但一起共勉之。
可能你不知道, 在阿公心中, 你兩兄弟小時侯也陪伴他渡過了一段開心日子, 有孩子的家, 多熱鬧, 不寂寞.
回覆刪除小孩頂嘴所有家庭都會發生, 阿公可從沒有放在心 ~
阿公是鐵定很愛你這個阿孫ㄟ~與阿公吵一下~他覺得這是一種溝通~
回覆刪除阿公是很樂的~他依然疼愛著你這個阿孫ㄟ~你也深深的印在阿公的
心坎裡~加油喔
如果回到過去,我忘掉那些不愉快,不理會那些內心的痛楚,
回覆刪除常常回家陪你,也許可以分擔你一些孤獨的痛,悲傷的苦,也說不定?
突然間,我開始懂得這些年來你的恨鐵不成鋼、懂得「你的愛」是說不出口的!
知道你倔強地不說出口:「你也需要陪伴……」,甚至,我臭脾氣也跟你一模一樣……。
...............................懂的你的感覺,懂的你的痛,懂的你的苦,知道了該要面對的,你說,你總把感覺寄於文字中,餵養自己的生命,而我卻是一直追求你的文字,謝謝你的文字讓我懂了很多事,上一代的事總需去面對,你的故事也讓我知道老人家的說不出口的感情,真的,很謝謝你~